曹興亞 Adam Tsao
台灣清華大學物理系畢業,從事半導體工作,專業為非揮發性記憶體設計。數年前自職場退休後,重拾年少時對國學及古典文學的興趣。疫期間始於風簷學會致力詩經研讀,並於詩經有聲書擔任主要男聲朗讀公益事務。
曾將生活旅遊意境抒發於文藻,計積累詩作文章百餘篇。平日酷好歌唱,自1998年加入北加州青青合唱團,已近1/4世紀,為主要男高音部成員,並積極參與年度公演,另與同好組成男聲五重唱,近兩年受邀於史丹佛大學(Stanford University) 教堂演出,為社區服務,獲得廻響。
引
2019年五月中,全球 COVID-19 疫情尚未興起,吾亟欲擺脫纓網俗務之纏縛,遂偕妻將籌劃已久之中、東歐旅遊,付諸實現。那日自舊金山首途布達佩斯後二十六日之歷覽,共造訪匈牙利、奧地利、德國、捷克以及斯洛伐克五國,驅車載馳兩千餘公里,駐足流連處多為世界文化遺產,眄望所及,亦咸非尋常巷陌,徘徊絳樓桂苑之中,備感其煥發之歷史底藴,盡皆深重悠長,流芳溢萃,光華滿目。於今每每念及當時情境,總覺遍處忻然妙趣,旅思綺夢非再黃梁南柯,便縱需浪跡江山湖岳之上,不免勞形苦骸,或有枵腹忍飢之時,然徜徉金風玉露之間,蕩心悅目世之瑰麗、高妙,非常之觀,回味再三,一切皆為值當。
而三年前全球疫癘大作,吾從眾避疫蝸居而鮮出,唯賴漫觀網路世界以消磨光陰,百無聊賴中竟獲一因緣,經友之引介,得曉「風簷雅敍」朗誦《詩經》義工一職。吾雖出身物理科系,又從事半導體設計工作,卻曾於大學時期親炙楊牧老師所授之《詩經》課程,若有任何感悟,亦是彼時青澀懵懂年紀時所拂掠之吉光片羽,而今早已杳杳無蹤,是以吾欣欣然承接此任務,望藉此機會重新掬捧而嚐詩歌之甘醇,以潤澤朽魄,拓此情思之曠野,以沃饒枯魂。殊不知自此竟引惹詩興之感發,遂於網上覓得詞譜及檢查工具,決意將當年行旅之樂,試採半文半白夾雜之文體,援筆為文並賦詞以為誌,起初僅附以短文於詞後,不意興致漸濃,總覺短文尚不足以澆胸臆之塊壘,便又蒐羅多方資料以精富藻翰,回顧落筆伊始,十四月間計有八十三篇習作,或繁詳、或疏簡,蓋依撰文時心境倚伏之狀而描摹,吾深知文章未若大家之如椽巨筆,可淪肌浹髓,字字直抵人心,而僅僅發抒一己情懷,記述所歷之事而已,自忖如此方不負人間堪戀處矣!前不久,得悉風簷會長曉聞達張欲編纂風簷會刊 2023 ,其邀稿題目「美的追尋」中,特將其旨趣呈露「獨樂樂,不如與眾樂樂。」吾不揣淺陋,且野人獻曝其中一篇於維也納之遊記如下,還盼與簷友們分享:
風流子 · 憶中東歐行 —— 維也納格拉本大街及聖史蒂芬大教堂
涼天歸客晚,
歡情寄,蘭陌膩流香。
樂聲猶留人,暮光搖落,
心逐雲遠,歧路異方,
流眄處,遍嫣姿奼美,
燈色點新妝。
百肆鏤塵,無非囂世,
九衢雕影,皆是琳琅。
驀然值岑塔,
知何似?巍崇空矗鋒芒。
門掩虔襟殘蠟,聖詠低昂。
盪扶拱飛樑,神馳幾度,
華軒錦廊,意染徜徉。
休問古今興廢,一酹千觴。
8/27/2022 初稿
10/04/2023 改寫
遊罷霍夫堡後,暮色將沈,唯天光仍亮,尋思甚多景點於其所處舊城區,遂決計與妻朝相隣不遠之格拉本大街(Der Graben)施施然閒庭信步。果然見此街不負繁華之盛名,沿途櫛比鱗次之新古典主義建築,外觀雅麗華貴,瑰瑋殊絕,原來奧匈帝國成立前十年,奧皇弗蘭茨•約瑟夫一世(Franz Josef I)於1857年,為重塑維也納外貌,特將中古世紀象徵封建皇權之舊城牆拆除,興築環城大道(Ringstrasse),自此皇家出資延聘歐洲當世建築巨擘名家,陸續建成美術館、藝術史博物館、自然史博物館、歌劇院及國會大廈等大規模公共建築群。哈布斯堡皇朝於歷史舞台謝幕前,將維也納面容煥然丕變,其文化藝術之成就,一時斐然燦爛,斒斕煌赫,乃彼時歐洲文藝中心,亦成就群星璀錯閃耀之黃金年代。
而舊城區亦在此風潮引領下,新古典主義風格之建築如穀雨春筍般拔地競生,行此街道怎不升思古之幽情?還見兩側商肆精品陳展於櫥中,瓊檻熠熠,琳琅繽紛,引遊客梭遊賞玩其間,仿若流香膩陌,鏤塵雕影,倘使閉目揣想當年維也納市民,既欣見帝國文化內在精神如此豐沃美粲,又恐懼風起雲湧之民族主義浪潮與國際爭霸燃熾之戰火波及,矛盾惶惑之情可知,而後者終能以摧枯拉朽之力,將帝國榮耀毀於一旦。白居易《長恨歌》一詩中「漁陽鼙鼓動地來,驚破霓裳羽衣曲。」或可道盡一俟兵凶戰亂,素習之歌舞昇平局面,隨即煙消雲散,蕩然無存,而風雲叱吒六百餘年,哈布斯堡家族再造之奧匈帝國,無力回天,一戰後幡然解體,國土淪喪,祚移鼎革,幸有藝術無盡之寶藏遺留世間,供人瞻仰憑弔。
閒步徐行格拉本大街上,很是怡然舒洽,踅轉入街口即望百來公尺路中央,約莫五、六層樓高,赫然矗立聖三位一體黑死病紀念柱(Wiener Pestsäule)(圖一),其上最為顯眼者為頂尖金燦燦之聖父、聖子及聖靈塑像,周遭尚有幾尊小天使翩飛嬉遊,其莊嚴典雅巴洛克風格,予人平寧安和之感。原來始自十四世紀中期,肆虐歐洲之黑死病,斷斷續續歷經三百餘年,荼害歐洲百姓生命無數,而彼時並無公共衛生概念,既乏垃圾處理地,亦缺排污下水道,加以愚騃不通之宗教理由,視伴隨巫女之貓隻如同邪靈化身,而巫者實為略通古羅馬醫學知識,以經驗法則知曉自然藥草療效之醫者,僅因承繼古羅馬多神崇拜之遺緒而遭教會側目,終受殘忍殺害之禍殃,身旁貓隻又何辜遭罪?經此大肆屠戮,反引鼠輩猖獗,疫癘盛衍流行而莫之能禦。
(圖一)聖三位一體黑死病紀念柱
1679年黑死病再現維也納,令人聞之色變,基於歷史慘痛教訓,神聖羅馬帝國皇帝利奧波德一世(Emperor Leopold I)因此惴慄不安,惶恐終日而出逃避疫,然行前所特任之衛生官員保羅·德·索拜特(Paul de Sorbait),以別於從前消極無作為,採近乎現代公衛措施,將可能之感染途徑斷絕,終抑制住疫情。而皇帝此前發願欲設置聖柱,以為紀念疫癘之摒除,遂糾集多位雕刻藝術家,建此金燦華麗,巧奪天工之標誌物。1694年落成時,基座浮雕上可見皇帝腰佩長劍,曲膝跪地以奉皇冠,滿懷謙卑虔敬之情,祈求上帝赦免愆罪之姿態,似有《論語·堯曰》中所載「朕躬有罪,無以萬方;萬方有罪,罪在朕躬。」之模樣。
值此若魑魅魍魎之病毒,皇帝展現上位者之格局,一肩扛起千鈞萬石之責。然方今之世,COVID-19 疫情恣虐萬方,固家鄕台灣具現代公衛體系,然當政袞袞諸公究竟師心自用?亦或人謀不臧?數見匪夷所思之舉措,違逆民心之所趨,遇事唯卸責開脫,而幾波病毒變異,仍攫奪性命萬千,「長太息以掩涕兮,哀民生之多艱。」近期疫情雖趨緩,怎曉病毒變異株是否再掀雲捲浪,荼害人間?當權者切忌傲悖之心,當如利奧波德一世於銘文中謙遜之詞「莫忘上帝予此城之懲罰」方是。
猶記當年過此聖柱,不消幾步,即聞聽琤琤琮琮之琴聲流瀉於街尾,見一吉他樂手引吭歌詠(圖二),與一眾年輕人互動,彷若古之吟遊詩人,周旋嘉年華會之宴席上,煞是機趣盎然,逸態橫生,而表演背景正是具「維也納心臟」之稱—聖史蒂芬大教堂(Stephansdom)(圖三),僅次高於德國科隆大教堂(Cologne Cathedral)之哥德式風格建築,136.4公尺高之南塔尖如錐冠,其銳似探向天際之兵鋒劍芒,暮光漸落下拔地而起,高聳巍峨,更環列精雕細鏤之小尖塔,大片馬賽克拼花磁磚覆於斜屋頂,甚是瑰麗璘斑,據稱相隔不遠之北塔因經費窘迫,則僅建成68.3公尺高便止,終以文藝復興式六面青銅穹窿為頂蓋,全然與南塔非稱相異,而今反為此教堂一大特色,若登塔俯看,遊客信徒熙來攘往行走其下,必微緲似螻蟻逡次。
(圖二)格拉本大街上見一吉他樂手引吭歌詠
(圖三)聖史蒂芬大教堂
與妻沿教堂外牆,遍賞其浮雕,特覺歷史滄桑之厚重,十二世紀中葉,維也納已是德語文化圈中之重要城市, 1147年竣工初時,實為仿羅馬式之教堂,以為大批信眾集合所在,其後隨哈布斯堡王朝興衰而增減修改,加以二戰盟軍轟炸毀損後之營繕重建,歷時十四年,於1962年完工,始有今日之面貌,比諸十九世紀末畫家筆下之舊樣,幾無變異。
幾番以教堂為主體取景攝像,特覺其姝麗奐奐,而耳畔依舊樂聲凌空輕盈,旋律漾漾然如泛銀波玉浪,時時拍擊心灘意岸,直至入門而進,旋即感受莊嚴虔敬氛圍,仰首即見幾何圖案拱頂(圖四),迤邐有序,因彌撒儀式正進行中,面前設有柵欄以隔,許是聖俗世界之別,然仍有桌架供蠟燭以為奉獻祈禱,彼時猶見五、六位修女,首披白巾,身著緇袍,一一朝祭壇方向單膝跪下,虔虔禮拜釘於十字架上耶穌苦像,甚是誠敬,不禁回憶兒時與二位弟弟,曾身披紅色祭袍,配以白紗短衣,作為副祭司,協助義大利神父彌撒聖祭,事後神父總贈吾等其外國郵票以為獎勵,試想童年心境純淨如洗,得此郵票,豈能不欣喜若狂,莫不視若珍寶。惜哉!於今已是半世紀前之煙塵往事,教堂聖壇,燭臺香爐,彩窗繪像,迴廊雕塑以及神父慈愛面容,笑顏歡語,一直深鏤心版,彷彿如昨,兄弟競相匯集成冊之集郵簿則早杳若黃鶴,不知去蹤?而信眾聖詠迴盪層臺累榭,疊檻重軒之間,其溫煦穆清,雍和悠揚之氤氳氣息,久久不散,今我來思,裊裊纏綿。盤桓教堂內不知幾許,刻刻浸淫光潔之休明,時時沈湎聖善之歆歆。
待出,夕光僅存無幾,街道依然流景艷艷,商店櫥窗燈燭宵曜,念及中午自布達佩斯駛車至維也納,一路賞玩,祇以輕食裹腹,腹枵至此,怎能不覓得餐廳以搪飢?幸賴科技之賜,用 App 尋得附近正宗奧地利餐廳,名喚 Reinthaler's Beisl,其口碑流傳,獲饕客交相稱譽。及至,但見店面清雅樸實,然早已高朋滿座,熱鬧非凡,少頃,女侍引領入內,見牆身半部下全飾以原木,溫潤親和,淡鵝黃色牆面則掛有數幀照片或古典畫作,甚是功緻精美,落坐後隨意點幾道在地餐食,再佐以啤酒下肚,整日疲困之憊色瞬即煙消雲散,再消片刻,餚核即盡,杯盤狼藉,無意當時醺醺然,醉意逍遙,神遊異方,怎欲思歸⋯⋯
(圖四)仰首即見幾何圖案拱頂,迤邐有序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