陳望衡教授於「風簷雅敘」演講周朝「三禮」與中國美學
陳望衡
日本大阪大學文學博士
中國武漢大學哲學學院教授 美學專業博士生導師
中國國務院特殊津貼優秀專家
陳望衡學術簡介中英文版
https://drive.google.com/file/d/1rCN_sJs93nefkR9O-TrtUlm7NBNclGgO/view?usp=sharing
陳望衡教授主要從事美學研究,有中文學術專著四十餘種,英文著作數種,另在《中國社會科學》《人民日報》等報紙發表論文數百篇。其著作三度獲中國高等學校科學研究(人文社會科學)優秀成果獎(一、二、三等獎各一次)。曾受邀在美國哈佛大學敦巴頓橡樹園高級研究中心、史丹佛大學、芝加哥大學、北京大學、大阪大學、首爾大學等國際著名大學講學。代表作主要有《當代美學原理》《中國古典美學史》《中華美學全史》(即出)《文明前的「文明」》《環境美學》《中國環境美學》(英文版)《生態文明美學》(即出)。
🔸風簷雅敘🔸問世間情是何物 析元好問之問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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🔸風簷雅敘🔸國家美學的構建: 周朝「三禮」與中國美學
https://www.youtube.com/watch?v=3ZLfyXLv1Fw
老子的「上善若水」究竟說什麼
「上善若水」出自《老子》第八章 。關於「上善若水」,一般來說,沒有什麼問題,因為水對於人的好處,沒有人不知道。然而如果我們要從「上善若水」探究老子的思想,了解其中的深義,可能並不簡單。老子不是自然科學家,也不是一般的作家,他是先秦時期的政治哲學家。老子談「上善若水」,不同於自然科學家,談水的化學構成,水對於生命有什麼價值;他也不同於一般的作家,談水對於人們的生存有什麼樣的啟示,向他的讀者(聽者)灌心靈雞湯。老子的確是在談水,但不是一般的談水,而是在談哲學——政治哲學。必須強調的是:他在談那個危機四伏朝不保夕的先秦時代的政治哲學。這個政治哲學是謀取生存的法寶,進而也可能是克敵制勝的重武器。
「上善若水」出自《老子·第八章》。原文:
「上善若水,水善利萬物而不爭,處眾人之所惡,故幾於道。 居善地;心善淵;與善仁;言善信;政善治;事善能; 動善時。 夫唯不爭,故無尤。」
這段文字第一句提出觀點:「上善若水」。下面幾句接著論述何以「上善若水」。所謂「水善利萬物而不爭,處眾人之所惡,故幾於道。」密集的三個關鍵詞「善利萬物」、「不爭」、「處眾人之所惡」都是「上善若水」的原因。「善利萬物」與「不爭」具體易解,然而,「處眾人之所惡」最讓人費解。難道「上善若水」是因為水的處所以及處世是大家所厭惡的?我們那麼討厭水嗎?
這樣的措辭,無異於將「上善」推到了「眾人」的對立面。須知這裡的「眾人」實際上指所有的人——人類。
人的喜惡是人性的體現。人性有兩類:一類涉及個人的生存,這類人性為自然之性,主要有食色,這性是人的自然之本;另一類人性涉及人群的生存,主要有善惡,這性是人的社會之本。先秦時代是中國的文明時代,對於人的自然之本已經沒有多少討論,學者們感興趣的是人的社會之本。眾多學者在這個問題發表意見,形成了兩種對立的觀點:
第一種,人性善。這主要是儒家的觀點,不過也不是全體儒家的觀點,而是儒家子思、孟子這一派的觀點。
第二種,人性惡。主要是法家的觀點,後期儒家代表人物荀子也持這一觀點。
除了這兩種針鋒相對的觀點之外,還有更多的學者不明說人性善還是人性惡,也許他們更認為,人性既善也惡,人性中存在善與惡。不過在論述自己的政治哲學時,還是有所區分,或者更強調人性善,以開發人的善端來救世,如孔子;或者更強調人性惡,尋找克制人性惡的辦法來救世,老子屬於此類哲學家。
讀《老子》,我們發現,從第一章至最末的第八十一章,老子很少說人性的好,倒是不斷批判人性的惡,就只差「人性惡」這一判詞了。人性既然惡,如何救世呢?主張人性惡的各學派都拿出自己的法寶。儒家荀子學派拿出的是「禮」;法家學派拿出的是「法」;老子作為道家學派創始人,拿出的是「道」——自然。
基本上,整部《老子》都在批判人性。有為、貪欲、戰爭、好爭皆出於人性,這些惡性將人類推入災難的深淵,萬劫不復的境地。
自然則與之相反。無為、樸素、友好、和諧這些性質讓自然界生機勃勃,一片興旺。人能不能學一學自然界,將自然界的自然性移植到人的身上,實現人的自然化呢?老子認為可以的。他不遺餘力地宣傳自然無比的妙處,巨大的力量。
老子哲學的基本立場就是批判人性,讚頌自然性。他的目的是救人,其救人的根本途徑是讓人性回歸到自然性。
具體到水,「水」是作為道的代表進入老子哲學的。水,仍然是水——自然之水,但是水所體現出來的「道」是老子極力推崇的自然之道,或者說天道。水為什麼具有這樣的資格,能擔負如此重大的責任?水的最大的或者根本性的優點在哪裡?老子說在於「處眾人之所惡」。這一說法讓人跌破眼鏡,水不是很可愛嗎?又怎麼「處眾人之所惡」?在《老子·第八章》,老子說水「心善淵」。水的心在淵,淵是它的嚮往,它的愛。然而,淵是人的嚮往,人的愛嗎?當然不是!一提到淵,人們想到的是陰深黑暗,萬劫不覆,必死無疑。
老子強調水「處眾人之所惡」,沒有直接聯繫到淵。他想說的深層意思是:人性之所惡恰好是水之所喜。水代表自然,所以人性之所惡也是自然之所喜。
老子在這裡凸顯的是:人之喜惡與自然之喜惡的對立。
不是說「上善若水」嗎?既然如此,人就要效法水。效法水,就要像水一樣的生存。必須說明的是,老子讓人效法水的生存,無意讓人像水一樣生活在深淵裡。深淵適於水,故是水的家;人不是水,故不適於居在深淵裡。人有人性,適於人性的處所才是人的家。
水「處眾人之所惡」「心善淵」對於人的最大啟示是:認識人自己的性,憑人自己的性去找到人自己的「處」,以實現人自己的「生」。
「處」法水,「生」法水,就是「道法自然」。
二、「不爭」——無為
老子認為上善若水,主要有兩個原因:一是「善利萬物」,一是「不爭」。他將這兩者結合起來,用一個「而」字來連接。「善利萬物」明顯是「上善若水」的理由。但是,老子強調的並非這一點,而是水的另一性質:「不爭」。
爭什麼?於水來說,「爭」可以有兩種意思:其一,「善利萬物」的實現可以是爭來的。「爭」意味著已經意識到做此事是利他,是高尚的;其二,在行為上要克服困難,付出巨大努力,甚至做出犧牲,也就是說,雖利萬物但不利己。然而,實際情況並非如此。水的「利萬物」既不是為「利萬物」,也不是為自標高尚,只是在順性。
當然,我們可以將「善利萬物」這一榮譽頒給水,不管水是否有「爭」榮譽的主觀意識,它的客觀效果確是利了萬物,而且是「善利」了萬物,這「善利」是智慧,它給了我們人類諸多啟示。
為了說明水的「善利萬物」只是讓自己的性得以實現,我們又不能不將水的「善利萬物」從「道法自然」這一維度做一些分析。
第一,水利萬物是水的自然本性決定的。水的構成元素為兩個氫原子與一個氧原子,這種構成決定了水是生命所須要素。孕育生命、滋養生命,是水的本性使然。
第二,水的流動方式是順性而為。現代物理學早已揭示水向下流動的奧秘,這也是水的本性。水在實現自己流動本性的過程中實現「利萬物」,而非克服自己的本性去「利萬物」。
這一切,在水既是「有為」,又是「無為」。就現象來說,是「有為」,因為它在做;而就本質來說,是「無為」,因為它是釋放本性。在釋放自己本性的行動中,為萬物帶來利益,不能不說是「善」。它是有利的,也是巧妙的,所以叫著「善利萬物」。
需要特別強調的是,水的作為對於萬物來說,是善利,是「有為」;而對於水自身來說,是無利,是「無為」。這種無利無為,老子說是「不爭」。
關於「不爭」,在《老子》一書中出現了七次。我們將另外六次介紹於此:
1、第三章,「不尚賢,使民不爭」。「賢」指品德高尚之人,人們好名,都希望自己獲得榮譽,這樣就不免爭名;而如果社會上不崇尚「賢」這一稱呼,就可以讓人民不去爭這種名。
2、第二十二章,「夫唯不爭,故天下莫能與之爭。」同樣的話也出現在第六十六章,這句話在《老子》中重複,是有深意的,它強調“不爭”的重要意義,只要人人不爭,這天下就沒有什麼可以爭的了,人人不爭,天下太平。
3、 第六十八章,「善為士者,不武;善戰者,不怒;善勝敵者,不與;善用人者,為之下。是謂不爭之德,是謂用人之力,是謂配天古之極。」這句話的意思是:善為軍士者,其實並不呈勇;善作戰者,其實並不動怒;善於勝敵者,其實並不與敵人交鋒;善於用人者,其實對人很謙下。這就叫作「不爭之德」。這裡,老子明確地將「不爭」作為「德」提出來了。 「不爭之德」與「無為」就處於同等的地位。
這段話中「用人之力」,為歷來權謀家所高度重視,這叫作借力打力。老子哲學之所以成為兵家哲學,其主要原因就在這裡。
4、 第七十三章,「天之道,不爭而善勝,不言而善應,不召而自來,繟然而善謀。天網恢恢,疏而不失。」這段話將「不爭」提到「天之道」的高度。具體說到好幾種不爭:不爭而善獲勝利,不說話而善獲嚮應;不召請而有人自來;不苦思而善謀略。老子說,這就是天網啊,雖然到處有疏落,其實一點也沒有損失。這裡,講不爭,加上一個「善」字,說明不爭其實是需要用巧計的。
5、 第八十一章,「天之道,利而不害,聖人之道,為而不爭。」這句話,再次強調不爭是「天之道」,善用「天之道」的人就是聖人。聖人用不爭成就了「聖人之道」,而聖人之道來自於自然之道。八十一章為「天之道」做了一個很好總結。
綜上,「不爭」是聖人之道、自然之道、天之道、勝利之道!水是不爭的典範,故「上善若水」。
三、「用正」——「自化」
老子為什麼如此看重不爭之德,是有時代原因的。老子所處的春秋時代,人類社會早已失去原始氏族社會的民主風尚。社會存在著嚴重的不公正、不平等、不合理的現象。所有不公正、不平等、不合理的現象集中在名譽、地位、權力、財富上。所有不公正、不平等、不合理的現象激發了人心固有的自私。這自私在地位低下的窮人,則發展成為生存而拼命,以致於不顧一切,踐踏人倫、道德、法制底線,做出驚天駭世之舉;在統治者,則發展成貪欲,一切都貪,從感官享受到至高無上的權力,這不僅嚴重加重對於百姓的剝削和壓迫,而且嚴重加劇統治內部的分岐、對立,以致於相互傾軋、殺戮。當時的中國大地,存在著諸多政權,既有周天子這樣的國家政權,又有大大小小的諸侯小國政權,還有處於周王朝周邊的少數民族政權,各種利益的爭奪最後釀成戰爭。
老子所處的春秋時代,戰禍頻仍,民不聊生,在現實中根本沒有太平可言。老子一方面,開出救世的良方,讓人們去嚮往沒有殺戮、沒有壓迫、沒有衝突的「桃花源」。在這個桃花源中,民「甘其食,美其服,安其居,樂其俗。」(《老子·第八十章》)另一方面,老子又從人性惡氾濫這一角度揭露統治者的貪欲。他認為這種貪欲是產生社會爭奪的根本原因。爭奪造成社會嚴重的動蕩,成千上萬人死亡。貪欲的問題不在欲而在貪,貪就是過度。《老子》一書有諸多章節揭露了可怕的社會現象。如:
1、過重的苛捐雜稅:《老子》云:「民之飢,以其上食稅之多,是以飢。民之難治,以其上之有為,是以難治。」(《老子·第七十五章》)
2、過分的擾亂百姓:《老子》指出「民不畏死,則大威至。無狎其所居,無厭其所生。」 (《老子·第七十二章》)這裡說的是:統治者總是極度擾亂百姓的居住,不讓百姓生存。老子警告統治者:百姓並不怕死,你們過度的壓迫,帶來的必然是百姓的強烈反抗。當百姓大威降至,你們的死期就到了。
3、 過度的精細行政:《老子》對於當時過度的精細行政極為反感。它說:「其政悶悶,其民淳淳;其政察察,其民缺缺。」(《老子·第五十八章》)其政「悶悶」說的是行政寬鬆,其政「察察」說的是行政精細。前一種行政應該是老子所嚮往的原始民主社會,雖然人們貧窮一些,像動物般活著,然而部落行政寬鬆,沒有過多的剝削和壓迫,人民有許多自由,大家很純樸。現在的社會,禮制繁雜,行政精細,百姓受到嚴苛的剝削和壓迫,毫無自由可言,於是施奸耍滑,社會風氣變壞了。
4、 過度的聲色之欲:《老子》說:「五色令人目盲,五音令人耳聾,五味令人口爽,馳騁田畋獵,令人心發狂,難得之貨,令人行妨。」(《老子·第十二章》)這裡說到聲色之欲。老子並不反對人正常的聲色之欲,他反對的是過度的聲色之欲,即所謂「五色」「五音」「五味」,讓人心發狂的畋獵,以及對「難得之貨」的瘋狂追求。
5、 過度的聰明智慧:老子否定過度的聰明智慧。他將社會上出現的種種耍奸使滑的現象歸諸於人的聰明智慧,說是「智慧出,有大偽」(《老子·第十八章》)不無極端地提出「絕聖棄智」。(《老子·第十九章》)
……
值得指出的是,老子沒有將社會的可怕現象歸因於階級社會的出現,而歸因於人欲的過度發展,他提出的解決問題的方案是讓人們返正,從極端返於正常。他說:
「孰知其極,其無正也。正復為奇,善復為妖。人之迷,其日固久。是以聖人方而不割,廉而不劌,直而不肆,光而不耀。」 (《老子·第五十八章》)
「反」為的是 「正」。 老子非常重視反,他說「反者道之動」(《老子·第四十章》),又云「正言若反」(《老子·第七十八章》)。反的表達,老子多用「某某而某某」的句式表達。這種句式成為《老子》辯證思維的精確表達,內化为中國人的智慧。上段引文中的「方而不割,廉而不劌,直而不肆,光而不耀」是「正言若反」的範例。
反是因為存在不正,如果不存在不正,那就只需要用正,老子認為用正是治國平天下最好的本事:
「以正治國,以奇用兵,以無事取天下。吾何以知其然哉?以此:天下多忌諱,而民彌貧;人多利器,國家滋昏;人多伎巧,奇物滋起;法令滋彰,盜賊多有。故聖人:我無為,而民自化;我好靜,而民自正;我無事,而民自富,我無欲,而民自樸。」(《老子·第五十八章》)
正,就是規律;規律是什麼,就是常規;常規是什麼,就是自然;自然是什麼,就是無為;無為是什麼,就是不爭。
以正治國實質就是無為治國,不爭治國,它的奇效是,無需統治者用盡力氣,而百姓變好了,這種好叫作自好。老子強調,百姓的自好來自統治者的無為。這就是:
「我無為,而民自化;我好靜,而民自正;我無事,而民自富,我無欲,而民自樸。」
《老子》哲學中有兩個字特別重要,一是「自」,一是「無」。「自」,落實在客體身上就是「自然」,落實在主體身上就是「自正」,包括自愛、自樸、自富、自知、自貴、自見、自強、自慧……。而「無」,落實在客體,就是天地、萬物之母,就是道,就是自然。落實在主體,就是無為、無事、無欲、無(弗)有、無(弗)居、無(弗)恃……
「無」通「不」,「無為」又表示為「不爭」。在第八章,老子用水設喻論道,用的概念是「不爭」,在他看來,「上善若水」就在於水「善利萬物而不爭」,水道為不爭之道、無為之道。按我們的分析,不爭就是用正,水的作為是用正,故水道也是用正之道。
四、「守本」——「居善地,心善淵」
「用正」,「用」是作為。必須強調的是,「正」指自性。自性是本,故用正就是守本。
水的自性是什麼呢? 《老子》第八章,在水「善利萬物而不爭」後,有兩句重要的話:「居善地」「心善淵」。
「居」是立足,是居住,是憩息之所,是愉悅之地,是生兒育女之處,這就是家啊!
「心」是精神。精神所在比身體所在更重要。體要在家,心更要在家。只有心在家,體才得以安靜。
地與淵對於水都是重要的,如果「地」是水流動的家,「淵」則是水安定的家。
水的一切作為包括「善利萬物而不爭」全從「居善地」和「心善淵」的自性出發。
《老子》中水的四種形態:
1、「溪」:水的存在決定於地,地有高有低,高為雄,低為雌。「知其雄,守其雌,為天下溪。為天下溪,常德不離。」(《老子·第二十八章》)溪沒有穩定的河床。若有,也是淺淺的,短短的。一般說來,溪總在草叢間四處漫流。
2、「川」:川是河床。水的流動,有河床的為江,江的大小決定於川的大小。
3、「谷」:谷是窪地,它近於淵,比淵淺,但比淵大。老子喜歡用谷來喻道,發揮「上善若水」的哲理。谷的好處是容物,谷有大有小,如果谷大到可以裝下天,道就充溢宇宙了。老子說:「為天下谷,常德乃足,復歸於樸。」(《老子·第二十八章》)「常德」、「樸」均為道的代名詞。
4、「江海」:水最具代表性的形態為江,為海。老子說:「道之在天下,猶川谷之於江海。 」江海是水的歸宿,老子用它比喻道。水歸入江海,人歸於自然,歸入道。水因入江海而有序,而豐滿,而強大,人因歸於道而生存,而和諧,而幸福。
在描繪水的四種本形態的同時,老子還著重說了水的三種自性。
1、處下。水往低處流,這是水最重要的自性。這向下,是弱還是強?老子說是強。他說「強大處下」(《老子·第七十八章》),「江海之所以能為百谷王者,以其善下,故能為百谷王。」(《老子·第六十六章》)這種處下的性質,與道的性質相像,正是因為如此,老子樂於以水喻道。江海就是道。
2、能曲。水無固定的姿態,它的姿態全由所流的地形決定,能曲能直是水的重要性質。這能曲是道的重要特性,最為老子所推崇。老子說:「曲則全,枉則直。……夫唯不爭,故天下莫之能爭,古之所謂‘曲則全’者,豈虛言哉!」(《老子·第二十二章》)
3、至柔。柔是道的重要性質,老子論道,說最高境界是「復歸於嬰兒」,嬰兒之所以成為復歸的最高境界,是因為嬰兒是至柔的,水也是至柔的。至柔看似無力,其實是最有力。老子說:「天下莫柔弱於水,而攻堅強者莫之能勝,以其無以易之。弱之勝強,柔之勝剛。」(《老子·第七十八章》)「天下之至柔,馳騁天下之至堅。」(《老子·第四十三章》)
守住本,即守住自性。從本出發,即從自性出發,最後成就自性的極致,如水之成為江海。這是老子的「上善若水」最想說的意思,是為「上善若水」的精義。
五、「善能」——「無為」與「有為」
雖然「上善若水」的精義是不爭、無為、用正、守本,但這不是全部,「上善若水」還有另外一部分,這就是「善能」。這一思想見於提出「上善若水」的同一章。此章在說了水「居善地,心善淵」之後,又有「與善仁,言善信,政善治,事善能,動善時」”等。
「與善仁」。人際交往要求「善仁」。「仁」是儒家學說的核心概念,《論語·顏淵》云:「樊遲問仁,子曰:愛人。」具體如何愛,孔子提出「恭」「寬」「信」「敏」「惠」 (*1) 。
一般認為,老子是批評仁的,這說得也對。《老子·第五章》就說:「天地不仁,以萬物為芻狗;聖人不仁,以百姓為芻狗。」值得我們注意的是,老子批評仁是有前提的。他認為解決天地中的種種矛盾,最好的辦法不是仁,而是不仁。這種態度就像人對待芻狗那樣。「芻狗」是用草紮成的用於祭祀的狗,祭祀完畢,人們丟棄不顧了。老子認為天地對待萬物的態度就是這樣,天地雖然生出萬物,但並不關愛它們,聽任它們生生滅滅;聖人對待百姓的態度也是這樣,按儒家的學說,聖人是關愛百姓的,但在老子看來其實聖人並不關愛百姓,如同天地對待萬物一樣聽任百姓生生滅滅。
仁是關愛,不仁是不關愛,到底哪種態度好呢?老子認為是不仁。不仁,在這裡就是自然——自然而然。老子提倡的「道」就是自然。
值得指出的是,老子批評「仁」,是著眼於解決問題的世界觀,強調的是總體觀念、基本立場。在他看法,解決世界總問題要從世界觀入手,什麼樣的世界觀才是解決世界總問題最好的法寶呢?是「不仁」,即「道」、「自然」。儒家的「仁」觀不能解決世界總問題,作為世界觀它不可取。
這樣說,「仁」就完全沒有用處了?也不是。「仁」有用處,其用處是解決具體問題。仁能解決什麼具體問題?就是「與」——人際關係。人際關係的解決要靠「仁」。即使如此,「仁」也要善用,「仁」如何善用?老子沒有說,但讀過《老子》的人都知道,「仁」的運用要以「道」為指導。「道」指導下的「仁」之用就成為「善仁」。
(*1) 《論語·陽貨》:“子張問仁於孔子,孔子曰:能行五者於天下,為仁矣。請問之,曰恭、寬、信、敏、惠。 ”
一般學界共識認為儒家思想主張有為,而老子學說傾向無為。其實,老子學說並不一概反對有為,在此就悄悄納入儒家的有為。
「言善信」,指說話要有根據,說真話,不說假話。
「政善治」,指善於治國。什麼叫「善治」,從老子哲學來看,善治應是無為。無為不是不作為,而是不亂為。
「事善能」,指會辦事。生產與生活中有諸多的事要做,各事有各事的做法,不能依樣畫葫蘆,需要動腦筋,找出最恰當的辦法來做,這叫著「善能」。
「動善時」,「動」包括「事」,但「動」的不只是「事」。「事」是有價值的「動」,而「動」不一定有價值,或者有價值然而其價值不值一提。要「動」得好,得用心思。老子提出「動善時」,「時」不只是指時間,也指情況、前提、條件——各種影響「動」的要素。《周易》是一部堪與《老子》相提並論的哲學書,它的哲學中有「時」這一概念。《周易》提出「與時偕行」的命題,此命題與「動善時」異曲同工。
以上所說的種種「善」均為「能」。「能」不是空想,它需要體現在行為中,體現在行為中的「能」就是「有為」。
老子反對某些「有為」。被老子反對的「有為」實是亂為。何為亂為?即違背事物本性的為。按老子哲學,合乎事物本性的為叫「無為」,這是就其本質說的,如果就其現象言之,合乎事物本性的為也可以稱之为「有為」。
老子的「無為」與「有為」是一對概念,「無」與「有」也是一對概念,而且是更重要的概念,聯繫著宇宙本體。《老子》云:
「無,名天地之始;有,名萬物之母。故常無,欲以觀其妙;常有,欲以觀其徼。此兩者,同出而異名,同謂之玄。玄之又玄,眾妙之門。」
「無」用來指稱天地之始;「有」用來指稱萬物之母。 「始」為抽象,「母」為具象,抽象為「無」,具象為「有」。 「無」與「有」從不同角度表述宇宙的本體。雖然「無」似乎比「有」更高一個層次,但如果沒有「有」,就無法證明「無」。「無」離不開「有」;當然「有」也離不開「無」。
「無」是無限,無邊際意味著是一個渾然的整體,不可分;「有」是有限,有邊際意味著可分,可分就有一個個具體事物,就有你、我、他。「有」與「無」共同構成了宇宙。
「無」的存在是精神上的,邏輯的,想像的;而「有」的存在則是物質上的,事實的,可感的。
「有」、「無」作為名詞,說的是宇宙的存在論;「有」、「無」也可以作為動詞,當其作為動詞,說的是宇宙生存論。從宇宙生存論的維度而言,「無」是無為,「有」是有為。無為與有為的統一構成了我們這個世界,也構成了我們。
「上善若水」,誇讚水之善,水之善既是無為,也是有為。無為指的是它的「不爭」;而有為指的是它的「善能」。「不爭」「善能」共同構成水之善。
《老子》是道之歌,自然之歌,也可以說是水之歌。
2024.10.29 於明州