蔡梅曦 Meishi Tsai
M.A., M.Phil., Ph.D.
蔡梅曦教授學貫中西。東海大學外國語文學系畢業,留學柏克萊加州大學,獲比較文學博士。之後,深入研究神學,曾經留學最高學府英國牛津大學,德國海德堡大學與英國倫敦大學。於中西文學,比較文學,基督教神學,皆有深厚學養造詣。著作不但思維縝密,結構紮實,並且於多重向度旁徵博引,觸類旁通。兼具優雅的文學底蘊與厚實的學術風格。蔡教授不但讀萬卷書,更行萬里路。時而即興感懷,賦詩抒情,風采非凡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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「忘我」與「物我合一」—— 莊子「庖丁解牛」審美觀
1. 緒言
美,是無形無名,無所不包,無所不在的抽象實存,它釐定人間美醜、善惡二分的價值判斷,它溫潤人心,激發創造力,揭開生命之謎。美可用老莊「道」之「夷」、「希」、「微」,或《道德經》「大音希聲,大象無形,道隱無名」(四十一章)形容其虛構形象特質。誠然,藝術創造或鑑賞過程中,美是恍惚中的韻律,窈冥中的形象,勾畫成韻的美感意念,轉化衍生為繪畫、音樂、詩文的「藝術作品」。
美的躍動至藝術作品醞釀成形過程,可用司空圖(837-908)引述蘇容州所云:「詩家之景,如藍田日暖,良玉生煙,可望而不可置於眉睫之前也」,而道出 「象外之象,景外之景」(〈與極浦書〉)如何存在於形而上的「空」與「無」。無以名狀的美感意念、興趣衝動,一方面催生創作慾望,藉助形色聲光等元素而蔚成均衡、和諧、完整美的藝術作品,另一方面為使人以「五色相宜,八音協暢」、「意與象應、思與境偕」的鑑賞標準,獲取藝術賞析的意悦情抒,美善心靈的慰籍滿足。
抽象的美感官能本是一種永恒靜態或空靈的概念狀態,然而當創作意欲產生藝術作品時,它成為一種時空化、揚躍的動態,誠如司空圖《二十四詩品:含蓄》 所云:「不著一字,盡得風流。 語不涉己,若不堪憂。 是有真宰,與之沉浮。如淥滿酒,花時返秋。 悠悠空塵,忽忽海漚。 淺深聚散,萬取一收」,說明了生活境界有不用文字表達的佳美,作品與事物的定理同存,詩詞文章要能博雅精彩,傳達美的信息。
中國文學史上,曹子建、鍾嶸、劉勰、司空圖、嚴羽、蘇軾、王漁洋等人,對於詩詞文章之美學評論,洋洋灑灑,難以盡述。李太白〈將進酒〉的雄偉壯闊、王右丞絕句的空靈淡遠、岳飛〈滿江紅〉 的勁健慷慨、李清照〈醉花陰〉之淒清悲切為例,文學作品的詞藻、用典、形象、意境等方面,展現文以載道與賞心悅性的雙重功能,彼等的風格高下,釐定詩文藝術作品良窳、可讀性,此即是藝文的美學史。
文以載道而言,思想高超則意氣風發,文韻典雅,更有助於修身養性、齊家治國。孔子曰:「詩三百,一言以蔽之,曰思無邪」,正如程子所云:「思無邪者,誠也」(論語朱注引)。文章道德觀而言,詩經除了美刺的道德論外,呼應周公制禮作樂,通於詩教,「發乎情,合乎禮義」,文章德行兩者美善並行,自然達成修齊治平之道。美之一也。
與此相比,道家至人、聖人、真人之思想修養,達到哲學思想的美善境界,亦不可忽略。當莊子提出人心凝寂,以致清柔似水,虛靜若谷,合乎「道」(「聖人之心靜乎,天地之鑑也,萬物之鏡也。夫虛鏡恬淡,寂寞無為者,萬物之本也」《天道》),心靈不為物累行拘,貫穿萬物而脫俗(「至人之用心若鏡,不將不迎,應而不藏,故能勝物而不傷」《應帝王》),即可研味莊子「乘虛御風」的形象,正是禪宗、無言詩有聲畫等,所體現「乘天地之正,御六氣之變」所表達雄偉的藝術想像,馳騁於廣大時空的美感寫照。日本比較宗教學家井筒俊彦 (Toshihiko Izutsu 1914-1993)視此逍遙神遊為一個提升的新境界、擴大的認知,探入生命與能力的泉源 [1],此哲學興味何其深邃,美之二也。
[1] 井筒俊彦(Toshihiko Izutsu)《祆教與道教基本概念的比較研究》A Comparative Study of the Key Concepts in Sufism and Taoism (Tokyo: Keio Institute of Cultural and Linguistic Studies, l967), vol. II, 159.
2. 「庖丁解牛」的審美化境
莊子《養生主》一段「庖丁解牛」故事,充份表達由技入道,由藝顯道,呈現「忘我」的美感經驗。庖丁首先以五官接觸受解之牛犢,而知其「物相」存在,繼之由於想像力的透視,体會外物存在的組織筋絡,而把握住宰解與受解之牛的相互關係。庖丁深入內觀而喪我的功夫,牛犢的外觀、大小、形色、結構均湮沒於如藝術家般的超凡心靈活動:
庖丁釋刀對曰:臣之所好者道也,進乎技矣。始臣之解牛之時,所見無非牛者。三年之後,未嘗見全牛也。
方今之時,臣以神遇而不以目遇,官知止而神欲行,依乎天理... 《養生主》
當解牛之時,庖丁的想像力揉合外在物體與藝術官能,以致心與手、眼目與牛隻間的距離消失。正如英國劍橋科學史家約瑟 ‧ 尼罕姆 (Joseph Needham 1900-1995)所云「凡物作道的集中觀察」 [2],庖丁「悟道順天理」,是解牛技藝的玄機秘竅。他不需憑藉認知、記憶、分析、判斷等心智活動。相反地,創作真機的必然法則支配了整個解牛過程,庖丁充滿無限活力,每一投足、揮刀,與事物之紋理契合,他以意行「氣」,宰解動作「合於桑林之舞,乃中經首之會」而「游刃有餘」,使在側旁觀的文惠君拍案讚賞,一如庖丁之怡然自得,達到如畫如詩的美學怡悅滿足感。
[2] 尼罕姆 (Joseph Needham)《中國的科學與文化》 Science and Civilization in China (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, 1956), II, 121.
莊子《達生篇》另有捕蟬老叟、游水者、與船夫等,同樣体現由非我達到主客合一、由技合道的美學觀照精神。捕蟬的老人先將五個彈丸平衡於竿上(代表他內心與外在世界的兩相均衡),然後捕蟬動作中,將整個宇宙霎那間容納於蟬翼之上,不費吹灰之力輕易地獲得蟬隻。同理,船夫與泳者體會自然法則,與水流波浪相上下,同運轉,合於物性而凌駕於物性之上,自我與外物之阻隔,不復存在於舟划與泅游之動作中。
這種技藝合道的東方哲學涵養,錫蘭哲學家庫爾瑪拉斯瓦米(Ananda Coorwaraswamy 1877-1947)曾經以印梵語 Tadakarata(即主體轉成客體「瞬間合而為一」) 來表達一念之間,主客合一的深義。這位錫蘭哲學家說:「知者與被認知者並不超於大知之外」[3]。人專注於藝術創作過程時,自然而然產生「非我即我」的大知全覽禪境:「作竹之畫凡十年,成為竹林。畫竹時,忘卻有關竹之一切」[4],面對著自然,詩畫家心靈的躍動,呈現劉彥和《文心雕龍》或陸機《文賦》所述的「神思」,將詩畫家與宇宙、天地精氣串聯匯合一體 [5]。
[3] 庫爾瑪拉斯瓦米(Ananda K. Coomaraswamy)《藝術中之自然的轉化》The Transformation of Nature in Art (New York, 1956), 12.
[4] 鈴木拙雄(Daisetsu T. Suzuki 1870-1966)《禪與日本文化》Zen and Japanese Culture (New York: Pantheon Books, 1959), 31.
[5] 大衛紐森(David Newsome)《兩等級的人: 柏拉圖主義與英國浪漫時期思想》Two Classes of Men: Platonism and English Romantic Thought (London: John Murray Publishers, 1974), 57.
3.莊周夢蝶的「和」與「遊」
莊子《齊物論》中有一段引人入勝的寓言:
昔者莊周夢為蝴蝶,栩栩然蝴蝶也,自喻適志與!不知周也。俄然覺,則遽遽然周也。不知周之夢為蝴蝶與?蝴蝶之夢為周與?
周與蝴蝶,則必有分矣。此之謂物化。
此段的莊子與蝴蝶,日常與夢中事物,分別刻劃出藝術真實與虛幻的兩個境界。書中的夢寐者自是「莊周」個己,夢中的莊周則是「另己」。「夢蝶」中,我與他的識別消失,夢中的莊周,與翩翩飛舞的蝴蝶間之角色辨識,也在酣眠與惺忪醒轉間,呈現無時空、無界限的「物化」,呼應徐復觀先生所云「佛家的真境現前、前後際斷的意境」的主客合一、大自由、大圓滿具足的「和」、「遊」[6]。易言之,藝術觀照間,夢幻成真,莊周即夢中蝶,展現神遊真幻,物我悠然相和的藝術可容性。
[6] 徐復觀《中國藝術精神》(台中 東海大學出版社,1966), 97-98。
井筒俊彦視莊周夢境是一種自成概念或固有價值觀解脫,混成為一種大整體的「實存」。詩人在酣睡、半昏迷狀態下,創作躍動湧自「形象、意境的底」之實存 [7]。事實上,莊周夢蝶中,「自我」與「非我」辯證交迭,蝴蝶與夢境、夢境與白日實境之區分,在詩境中不復存在。宋朝的林希逸(1193-1271)於《莊子口義》以禪解莊中提出:「周與蝶似結不結,卻不說破,正要人於此參究,便是禪家做話頭相似,此之謂物化者,言此謂萬物變化之理也」[8]。以老莊「天均」超驗境界而言,「超現實」想象中,莊周與蝴蝶兩者,乃體現藝術冥想勾畫中之更迭、同一。
[7] 井筒俊彦氏另有討論莊子的至人與混沌的原始型式的兩篇文章,均提到莊周夢蝶與巫筮神話的相關性,參閱其〈道家的絕對全人觀〉 "The Absolute and the Perfect Man in Taoism," Eranos-Jahrbuch, XXXVI (1967), 42 及〈莊子的混沌的主型形象〉 "The Archetypal Image of Chaos in Chuangtzu," in Anagogic Qualities of Literature, ed. Joseph P. Strelka (University Park, Penn., 1971), 271-272.
[8] 林希逸 《莊子口義》,台北 弘道文化事業公司影印本,卷三。
心物、夢境、實境三者互換、契合、或同一之探討,自然引進兩極觀照議題。莊子兩極反觀的透視力,視神奇與腐朽兩者為同等,蓋因人間受制於外物的形象、外表、動作,以及固有心性反應,對五聲、五色、五味,喜惡分明。莊子認為人若持有道心「玄覽」,世上並無內在醜陋之物。侷僂駝背、畸型殘疾、惡腥糞便、不倫不類的醜物,於逆向思考中,美醜相依、互換同一。畢竟,「人之生,氣之聚也;聚則為生,散則為死。若死生為徒,吾又何患!故萬物一也,是其所美者為神奇,其所惡者為臭腐,臭腐化為神奇,神奇復化為臭腐,故曰『通天下一氣耳』,聖人故貴之」《知北遊》,是藝術創作中轉化的正能量。
4. 「道惡乎在?」的因是、兩行之齊物觀
莊子二十二章《知北遊》中,無所不在的道,落實於創作想像力。至人、神人、或詩人發揮「最高心靈」的能量,統攝不協調、調和對立,容納矛盾。於是乎,當東郭子問於莊子曰:「所謂道,惡乎在?」莊子曰:「無所不在。」東郭子曰:「期而後可?」莊子曰:「在螻蟻。」曰:「何其下邪?」曰:「在稊椑。」「何其愈下?」曰:「在瓦甓。」曰:「何其愈甚邪?」曰:「在尿溺」。凡人感官世界中,至高至大之道與惡臭之糞便不可相容,然而老莊「價值反觀」的美學視野,「化腐朽為神奇」(《知北遊》)外,並涵蓋了美醜、高下、明暗,而呈現等量並行的美學價值觀:
物無非彼,物無非是。自彼則不見,自知則知之。故曰,彼出於是,是亦因彼。彼是方生之說也。雖然,方生方死,方生方生;方可方不可,方不可方可;因是因非,因非因是。是以聖人不由,而照之於天,亦因是也。《齊物論》
「兩行」與「因是」觀照下,人間對錯是非的爭論均屬無稽。甲方的正聲、正位、正色、正味未必適用於乙方。鴻鵠不能如蝤之居於水,魚蝦不能如猿猴之緣於木,麋鹿魚虮所食者皆異味。如此,鵰鳩居於灌木草叢,大鵬展翅高空,各得其所,飛禽走獸百般千品,皆為天地並收兼容。莊子齊物論中的「兩行」、「因是」,應證萬物各行其道,因是而是,生死、得失、毀譽可以等量齊觀,放懷對之,蓋超然的藝術觀照下,至大無外,然可窺得其精其冥,至小無內,可揣摩其浩大。至微的「方內」與無垠的「方外」,於藝術家的審美觀照中,轉化成為「超現實」的同一:
天下莫大於秋毫之末,而大山為小;莫壽乎殤子,而彭祖為夭。天地與我並生,而萬物與我為一。《齊物論》
此等寓大於小,宇宙縮如芥子之細的藝術透視力,使哲者詩人明視昏冥,靜止中耳貫萬雷,紊亂中顯出和諧秩序,而且顯出另一個聲音、另一個視覺的玄秘詩境 [9]:「尸居而龍見,淵默而雷聲,神動而天隨,從客無為而萬物炊累焉」(《在宥篇》)。一切情態、韻律、聲音是靜止,亦是運動。是非彼此相對不定,唯有以「對立統一」(coincidental oppositorum)的藝術「玄覽」靜觀人世,天下事物相剋相生,相輔相成,是推進另一創作高度的動因。
[9] 葉維廉以「純淨經驗」(pure experience) 評王維詩中之把握詩境中之心象與景物深邃與純真。見其著《隱藏宇宙》 Hiding the Universe (New York, 1972), iv-xiii.
值得注意的是,老子慣有「明道若眛,進道若退,夷道若類,上德若谷,大白若辱,廣德若不足,建德若偷,質德若渝」(四十一章)的慧眼逆觀,使樸、玄牝、水、嬰孩的虛明、柔靜形象,蘊藏著無比潛力,蒼涼的「虛室」因而轉為金碧輝煌:
瞻彼闕者,虛室生白,吉祥止止。夫且不止,是之謂坐馳。夫徇耳目內通而外於心知,鬼神將來舍,而況人乎!《人間世》
5. 完整、和諧、光輝的美學「心齋」
老莊涵蓋動靜、內外的創作想像力,應用於藝術創作時,則需有如庖丁由道入技的宰牛歷練,達到「良庖歲更刀,割也;族庖月更刀,折也。今臣之刀十九年矣,所解數千牛矣,而刀刃若新發於硎」,又需有老子的「為道日損,損之又損,以至於無為」(四十八章),外身、外物、外天下的鍛鍊修冶。莊子的「心齋」更具體地強調自身與天道合一的修業功夫。莊子書中市南宜僚 (《山木》) 與女偊得道 (《大宗師》) 兩則故事,指出人如何提昇心智統覺,以達到天人合一之途徑。市南宜僚勉勵魯侯排除身体日用飲食之欲望,「獨與道遊於大莫之間」,而女偊對南伯子葵提起將天下、事物、生命逐次棄置於身外,以便達到「朝徹」與和諧的大圓滿,這是藝術家感情淨化,而得創作活力的統覺官能。
莊子的「心齋」與中外神秘主義者的心靈修煉歷程,同出一轍:由淨化自己思想感情,以致虛靜圓明,行止合乎天道,至終與萬物一體。此時,神人無功,聖人無己,至人無名,一切得失、愛恨、成敗、毀譽掃除殆盡,而豁達至樂。他的存在如席勒(Friedrich von Schiller 1759-1805)所說的「純粹屬靈」[10],如凝思坐忘中的南郭子綦或老聃,外表雖如死灰槁木,內在心靈卻已達到「冥」、「遊」、「與天地精神相往來」的境地,整個藝術心靈所統有的「瞬間合一」,即是無限光輝華美的創作動力。
[10] 席勒(Friedrich von Schiller)《本土與深情的詩歌:論雄偉》"On the Sublime," in Native and Sentimental Poetry and On the Sublime: Two Essays, trans. Julius A. Elias (New York, 1966), p.210.
6. 自然山水的詩畫意趣
莊學對魏晉南北朝的玄學、歷代山林隱遁之風、中國山水畫與詩歌的創作有很大的影響。遊仙、入玄、任俠、歸隱,與莊子的自然主義、精神解放也不可分離。莊子的審美意趣,更成為歷代作品經常出現的主題,其中以陶潛的田園詩最能代表道家虛靜胸懷,以及自然彰顯道體的意趣。〈歸園田居〉一詩中,元亮以羈居眷戀舊林、池魚思念故池,喻指他深愛山邱田園的淳樸本性,以及他的農耕生活。
陶詩中「孤舟」、「荊扉」、「閒居」、「門雖設而常關」、「虛室」的形象,反應簡陋居室的生活環境,然而詩人高曠澹遠、知足守貧的氣節,「虛靜恬淡」間,體驗「斗室生輝」的佳美心境,鄙陋貧乏的環境卻使精神富足。同時,正如蘇軾所感受「靜故了群動,空故納萬機」(〈送參寥師〉),或是王士禎 (號漁洋山人 1634-1711)所云「有時而當靜境,靜也,即動境亦靜。境有異而心無異者,遠故也。心不滯物,在人境不虞其寂,逢車馬不覺其喧」的象外意趣 [11],詩人不僅有使車馬喧鬧寂靜,仳鄰的房舍顯得偏遠的審美能力。采擷菊花的日常舉止,也轉化為非凡的雄偉經驗:
結盧在人境,而無車馬喧。
問君何能爾,心遠地自偏。
采菊東籬下,悠然見南山。
山氣日夕佳,飛鳥相與還。
此中有真意,欲辨已忘言。 (飲酒詩第五)
因詩人的美感躍動,景與意會,內心與夕日、山嵐、歸鳥渾然契合。自然景物均適得其所,它們的形象、運動,一一體現直覺的藝術觀照,體會出「得意而忘言」、「得魚而忘筌」(《外物》)的真義。
[11] 王士禎 「古學千金譜」,參閱《陶淵明詩文彙評》,台北 明倫出版社,1970年影印本,頁 170。
7. 結語
中國文學批評史上除陸機、劉勰以外,莊子對嚴羽、王夫之、王士禎等的文學理論 [12],詩佛王維空靈的詩境,「芝麻皴」輞川圖,詩仙李白的豪放奔騰,或者是後代主張性靈說的詩人都有深遠影響。莊子一書,除深邃、澎湃的思想,有巧妙生動的語言形象,對我們現代人而言,提供了有關直覺、表達、鑑賞的理論基礎,同時於人們對浩瀚無窮的宇宙,精密幽微的心象,誠然有疏瀹澡雪、溫潤振奮之效用。
[12] 參閱劉若愚 (James J.Y. Liu 1926-86) 《文學的中國理論》Chinese Theories of Literature (Chicago, 1975), 第二章
最後,清朝沈復的《浮生六記》中的主人翁,藉想像捕捉物外之象,化大小為一指之間;此中真意,為老莊神隱宣威,替美學詩論生色,更為現代生活所需的審美觀,增加一份情趣:
余憶童稚時,能張目對日,明察秋毫,見藐微小物必細察其紋理,故時有物外之趣。夏蚊成雷,私擬作群鶴舞空;心之所向,則成千或百,果然鶴也。昂首觀之,項為之強。又留蚊於素帳中,徐噴以煙,使其沖煙飛鳴,作青雲白鶴觀;果然鶴唳雲端,怡然稱快。於土牆凹凸處,花臺小草叢雜處,常蹲其身使與臺齊,定神細視,以叢草為林,以蟲蚊為獸,以土礫凸者為邱,凹者為壑,神遊其中,怡然自得。[13]
[13] 沈復 《浮生六記》,上海三民書局,頁 25-26。